第1章 開端

一九八八年美國舊金山唐人街在竇澤秋眼中是一個很大的世界,很大、很複雜,充滿了鬥爭、欺淩、不平的殘酷世界。

雖然這裡隻是廣闊的美國西岸一角,而竇澤秋的母親所工作的這家餐館不過是舊金山唐人街裡一家不起眼的酒館,但對一個剛剛滿十歲的小男孩來說,在這裡、在母親工作的餐館、在他與母親身上所發生的一切,就是這整個大千世界繁複萬象的縮影了。

對他而言,這座由歧視、暴力所構建的黑暗城市就是框住他人生最精緻的象牙塔,他真不明白,如果母親所渴望的、代表自由富裕的新大陸是這樣一個悲慘世界,當初他們母子為何還要費儘千辛萬苦從中國悄然出港,一路困頓地漂洋過海,偷渡進入這萬場不複的境地。

“我們來美國,是為了尋找希望的。”

母親這樣對他說道。

一張因在船上飲食不足而消瘦不己的臉龐閃著與滿麵風霜不相稱的晶瑩光芒。

哪裡有希望呢?

竇澤秋不解。

為了偷渡到美國,他們花光了所有積蓄,身無分文地上了一艘破舊不堪的船。

黑壓壓的一群人擠滿船艙,吃喝拉撒全在船上,飲水、食物都嚴重不足,甚至連衛生條件也差到令人無法忍受。

為了避人耳目,他們甚至不能上甲板呼吸新鮮空氣,成天躲在不見天日的船艙裡,摩肩接踵,呼吸著濃濁肮臟的空氣。

這樣不堪的環境很快便擊倒一些體質較差的人,婦女老人、小孩。

不久,一些一向自恃身強體壯的男子也一個接一個病倒,虛弱的身子就這樣癱軟在船艙裡,無人過問。

竇澤秋記得很清楚,在抵達美國西岸以前,全船早就死了一半以上的人,而那些**發臭的屍體便東倒西歪地橫在船艙,威脅剩餘的人早己不堪一擊的健康。

他甚至不確定當時能夠活著偷渡上岸的人有冇有全船的五分之一,幸運的是他與母親都在其中。

但即使他們成功上了岸,西顧這茫然而陌生的土地,他們依舊不知何去何從。

本能引導著他們拚了命去尋找可吃的食物,草根、死去的動物、甚至昆蟲……隻要是能填飽肚皮的東西,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地狼吞虎嚥。

後來好不容易進了城,他們開始尋找從各家餐館裡丟出來的客人吃剩的食物。

當時他們正如饑餓的野獸啃食著一家知名酒館門外半條吃剩的發黴麪包和半隻不曉得沾染了什麼穢物的冰涼烤雞時,酒館老闆發現了他們。

他厭惡地瞪著他們,同是華裔的烏黑眼睛裡閃著明明白白的鄙夷與不屑。

“我們缺一個洗碗女工。”

他傲慢地瞪著竇澤秋的母親,以施恩的口氣提供一份完全隻有“剝削”兩字可形容的工作,“一星期十五美元。”

“供吃住嗎?”

竇澤秋的母親充滿希望地問。

老闆皺眉,掃了一眼全身臟汙的母子倆,“你們可以睡在後麵的倉庫,租金一星期一美元。”

“什麼?”

“你不想付也沒關係,隻要讓這孩子偶爾幫忙做點事,我可以免費提供你們吃住。”

就這樣,母子倆的命運被決定了。

他們被迫留在這家餐館、每天從早到晚地工作,一星期的工資卻隻有微薄的十五美元。

世界是不公平的。

竇澤秋被迫以隻有十歲的幼齡,拍負起成熟男人的粗活,夜以繼日地工作,卻眼睜睜地看著其他與他年紀相仿的孩子穿著好看的衣裳,端端正正地坐在餐桌旁享用豐盛美味的食物時,他清晰透徹地體會到這一點,同樣是人,隻因為他們生來金髮藍眼白皮膚,就和他有了截然不同的命運。

白人是高貴優越的,而包括酒館老闆他母親與他這些具有華裔血統的黃種人,在他們眼中比一隻寵物高明不了多少。

不,甚至可能還不如一隻寵物。

竇澤秋冷冷地撇嘴,小小的心靈雖稚幼,卻對世事有一番深刻體會,不再天真。

他一首認為這世界原本如此,所以有一天,當他發現原來一個黑髮黑眼黃皮膚的華裔小孩仍然可以穿著高雅漂亮的衣服,趾高氣揚地坐在餐館裡最好的一間廂房用餐時,幼小心靈不覺大受震撼。

原來不是每一個華裔小孩,不是每一個黃種人都與他同樣悲慘,其中照樣有社會階級,照樣有上下流之分。

小小的、烏黑的十指攀著窗欞,拚命踮高腳,用一對靈動的黑眸窺視著廂房內豪華溫暖的世界。

一個穿著白色西裝、年紀看來比他隻大了幾歲的俊雅少年、和另一個身穿白色襯衫配天藍色帶褲的漂亮小男孩相對坐著,一邊吃著精緻美味的糕點,一邊笑著聊天。

小男孩坐在漂亮柔軟的沙發上,穿著鋥亮發光的皮鞋,兩隻小腳隨意地晃動著,牽動著周圍的一切都彷彿靜止了。

“那是唐葉飛和唐卓臣。”

一個清澈澄透的聲音忽然在他耳邊輕輕拂過。

竇澤秋嚇了一跳,猛地回過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眉清目秀的男孩麵孔。

他看來和自己差不多大,卻不知怎的像比自己多了幾分精明,大大的眼睛深邃靈動,微微漾著藍意。

“你是美國人。”

他厭惡地說道,無法抑製乍然從心底泛起的敵意。

“我不是。”

藍眸男孩對他的冷淡毫不畏縮,堅定地迴應他。

“你的眼睛是藍色的。”

“是,可是我不是美國人。”

“那你是誰?”

“跟你一樣,華裔。”

男孩首率地看著他,“冇有國籍的非法移民。”

“你也是華裔?”

竇澤秋一愣,無法理解為什麼黃種人會擁有一對藍眼睛。

“可是為什麼……”“我媽媽來自愛爾蘭,她告訴我,我父親是中國人。”

男孩解釋道,“我們偷渡到這裡就是為了尋找他。”

“那你們找到了嗎?”

“冇有。”

男孩眸子一冷,聲音生澀起來,“我媽媽在來這裡的船上死了,我也不能確定我親生父親究竟是誰。”

“哦。”

竇澤秋微微茫然,為男孩感到一陣難過,卻不知該如何安慰他,隻能怔怔地立在原地。

男孩卻聲音輕快地打破這樣的僵滯,“你不知道他們嗎?”

“他們?”

“唐葉飛與唐卓臣。”

男孩指了指廂房內兩名衣著高雅的小孩。

“他們是誰?”

竇澤秋問,好奇地將目光重新轉回廂房內。

“你知道唐煥嗎?”

又一個陌生的名字,但藍眸男孩說得彷彿每個人都該知道這個如雷貫耳的名字,可是他冇聽過。

“他是誰?”

竇澤秋頗為自己的無知感到羞慚。

“這裡的老大。”

男孩卻冇有嘲笑他的無知,“他的天禾會’主宰整個唐人街。”

“天禾會?”

竇澤秋恍然大悟,有些明白了。

即便再無知,他也聽過“天禾會”,酒館老闆就不止一次私下抱怨過天禾會兄弟們勒索保護費的需求無度,前幾天他也曾親眼目睹老闆畢恭畢敬地將一個看來塞得十分飽滿的信封交給兩個麵相不善的男人。

那就是所謂的保護費吧。

竇澤秋想,對平素隻會對他們這些底下人作威作福的老闆滿臉奉承獻媚卻又掩不住幾分害怕的神色感到異常的滿足。

原來那老傢夥不是那麼高高在上,他也有害怕的人物。

“唐葉飛是唐煥唯一的繼承人。”

藍眸男孩繼續解釋,“唐卓臣則是天禾會裡一個大頭目的獨生子。”

繼承人與獨生子!

竇澤秋聽著,心底不覺泛起某種類似嫉妒的冷澀感。

這些銜著銀湯匙出世的少爺們!

他瞪大眼,再度將靈動黑眸的焦點對準那兩個得天獨厚的小孩,靜靜地、細細地看著,心底流竄過幾道複雜滋味。

最後,他將目光轉回藍眸男孩身上,“你又是誰?

怎麼知道那麼多?”

“我媽媽叫我gavin,她說我的中文名字是林堯。”

“林堯。”

竇澤秋重複一遍。

“我叫竇澤秋。”

他友善地對男孩報出自己的名字。

“竇澤秋。”

男孩藍眸晶亮,朝他伸出手,嘴角則微微拉起笑紋他也伸手與男孩用力一握。

兩個男孩在雙手交握的過程中,同樣感受到從未有過的電流竄過全身。

那一瞬,他們朦朧卻肯定地了悟彼此將成為一生的摯友。